搬萌弄腐

同性之爱的重点从来不是同性,而是爱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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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叫萧祈玉,大魏当今的皇上。

早就听闻武林盟主放话要来我寝殿取得一物,

于是陆青冥爬进寝殿时我暗中喝退影卫打算自己会会他。

在他把手伸向玉枕时我睁开了眼,没想到他没有惊慌失措,反而眼前一亮直接表白了:

“陛下,你真好看,我喜欢你!”

“... ...拖出去斩了,还喜欢吗?“

“更喜欢了!”

 

楔子

章和七年初春,帝崩于长安,举国哀悼。

消息传到武林盟,陆青冥正于后院观鹤。

今年暖风来得比往年迟上许多,连日薄雪降,鹤到了求偶的时候,常两两一对,雪中翩翩起舞,鸣唳九霄。

鹤,认定了便是一生一世,比人专情。

陆青冥捧着那封手下送来的情报,手抖未抓牢,纸张落地,引鹤低颈来探寻,发现不是吃食,便仰头不理了。

手下见状,跨过木围栏,要替陆青冥捡起。鹤何等警觉,察觉不熟悉的气息接近,便戒备展翅,飞了开去,任陆青冥如何召唤,也绝不回头。

陆青冥苦笑。

笑着笑着,手攒成拳,颈间青筋崩得要迸出皮肉。

手下不安,“盟主……”

陆青冥示意自己无妨,将纸张抓在手里,混着地上雪泥。

他道:“天色尚早,今日可还有事要我处理?”

手下跟陆青冥的年岁久,略知晓他与明帝之间的纠葛,踌躇再三,大着胆子问:“盟主不去长安吗?”

“去。”陆青冥低声应了一句,“我找谁去?从今以后,我还能去找谁?”

他照常理事,照常见人,照常谈笑,脸上挂着一惯的洒脱。有人提了一嘴明帝驾崩之事,他跟旁人没有任何不同,一样的私语、好奇、交流彼此听来的谣言与臆测。

直至人群散去,喧嚣远退。

陆青冥回了房,神色自如,疯得不动声色。

他翻箱倒柜,打破了箱底瓷器摆件,碎瓷扎烂了双手,浑然不觉。

血手淋漓地捧出一只檀木盒,他瞪直了眼看着,仿佛那是他的全部了。

良久,他终于从喉咙深处挖出两个字。

“文鸾。”

1

章和三年,腊月初十。

苍山负雪,绵延无垠。

山下冰川上刨了个洞,一老者悠闲垂钓。

过不多会儿,一黑点遥远奔来,几个起落,雪不留痕,看得出轻功绝顶,鹞子似的刮至老者身前。

少年马尾高竖,眉梢眼角透着股子爽利,“师父,我今天十九了,快告诉我!”

老者慢吞吞下钩,“没过年呢,过完年才算。”

少年:“你说话不算数!你以后喝茶必有浮沫!”

老者抬眼看他,大冷的天,少年穿一身单衣,身上犹冒热气,抗冻得紧。

要不说年轻人朝气蓬勃。

老者:“陆青冥,你就那么想报仇?”

这还用问?!

陆青冥沉默,就坐老者身旁,双手交叉望着远方,道:“做梦都想。”

闭眼,是十五年前,家破人亡,烈火,死尸,血流遍地。

师父将他从死人堆里刨出来,他看到了覆在自己身上的娘亲,不远的地方,躺着他的父亲。

十五年了,师父说等他十九岁时,就告诉他仇家是谁。

“一定要等到过年吗?”起早贪黑地习武,不敢有一日懈怠,就是为了报仇。

老者反问:“一定要报仇吗?”

老者说:“冤冤相报何时了,你父母在天之灵,也不愿看你变成一个只知复仇的工具。”

“愿不愿是他们的事,报不报是我的事。”陆青冥答。

“什么他的事你的事?”另一个声音插进来,随着话音,中年男子落在陆青冥与老者之间。

中年男子先是对着老者恭敬叫了声“师父”,才看着他的小师弟,“我这里倒有件正经事,需要你来做。”

陆青冥不假思索,“不做。”

中年男子:“不做也得做。”

“师父你看他,”陆青冥连撒娇带告状,“娶了媳妇忘了弟。”

中年男子一笑,“别任性,我要陪你大嫂回西域治病,十年八年不回来,武林盟你不接着,难不成要我交给别人?”

说着,按按少年还不算宽厚的肩膀,“来年武林大会好好表现,别给我丢人。”

“不会参加的,我是浪子,浪子爱自由,武林盟主有的是人想做,你找他们去。”

他只想报仇,然后浪迹天涯。

当然,如果能带着那个人一起浪迹天涯,就更好了。

但他也只是想想,他知道,绝无可能。

老者不置可否,哪个徒弟也不偏帮,指着座千丈雪峰,对陆青冥道:

“去,一盏茶之内跑个来回,超出半刻,午饭你别想着吃。”

陆青冥早已习惯了随时随挨练,二话不说,拍拍屁股跃起,飞了。

中年男子望着他背影,不无担忧,“师父果真要告诉他,仇人是谁?”

鱼在此时咬了钩,老者收杆、摘鱼、放生,道:“唉……”

中年男子:“其实我也好奇,师弟的仇家到底是朝中的谁?”

老者道:“唉……”

老者伸手:“小红,鱼饵。”

中年男子递饵,忸怩,“师父,人家都是武林盟主了,叫人家大名——程洪,行不行?”

2

腊月十一,陆青冥启程,赶往长安。

偷偷地走,不敢惊动师父师兄,他们都不许他去长安。

陆青冥知道缘由,但,还是要去,控制不了自己。

他觉得去一趟也没有关系,每年只去一趟。

一路山高水远,天地苍茫。

浪子最不缺朋友,三山五岳皆有熟人在,得知陆青冥路过自家地盘,便要款待。

陆青冥一一谢却,说:“赶路赶路呢,来日再聚。”

苗疆的阿妹放毒蛊咬他,“说,是哪个狐媚子勾了你的魂去,让你这般迫不及待?”

陆青冥“嗷嗷”蹦着抖虫子,嬉皮笑脸,“不告诉你!”

也有侠女拦路,问说:“她比我有什么特别之处?”

陆青冥想了想,说:“跟我同年同月同日生,算特别不?”

挨了侠女一顿砍。

及至京城,已是日暮。

陆青冥低头瞅瞅一身风尘,先找间客栈修整,迈进大堂,有人谈时事,说明帝日前在自己的生辰宴上,旧疾复发。

3

宫阙巍峨耸立,银装素裹,雪与月交光。

广殿深深,房梁高不见顶,人步其上,有回声。

这样苦寒的天气,不知哪个开了窗户,一只手欲关,屏风后头一声音道:“皇叔,开着罢。”

那声音中气不足,却柔缓。

“好。”萧从渊收回手,端严的面容被透窗的月光渡了几许温和。

冷风袭进,吹散了殿内药香。

萧从渊转过淡墨烟水的琉璃屏风,明帝萧祈玉拥被靠在龙床软枕,墨发柔顺披散,温蔼气韵被病容掩盖。

然而,朝萧从渊望过来的明眸若秋水,柔然宽和之态甚于言语。

太医坐在床头,诊脉半晌,手从那纤薄的皓腕上挪开,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。

萧祈玉将这一微小动作看在眼里,却未有多少失落。

他从小体弱,发烧生病是家常便饭,近来年又添了胸痛、咯血的毛病。自两年前,杏林圣手断言他肺上长了个东西,他就知晓了自己会早逝的命运。

接受得波澜不惊。

此刻,他从容掩了掩拦腰的锦被,对立在床畔的萧从渊道:

“年关将至,政务繁多,偏朕这副身子骨格外不争气,朝野内外,少不得又要劳烦皇叔了。”

萧从渊折身道:“此乃臣应当应分。”

萧从渊正值壮年,才能与雄心兼具,对这兄长留下的侄儿也是真心疼爱。

着眼少帝恬静没有血色的脸庞,萧家的人,无论男女,都有不符合年纪的老成。

到底忍不住,他少见地卸下肃穆,坐在床边,握住了萧祈玉的手。

“不要多想,凡事有叔父,你只管安心养病,务必好起来,好吗?”

萧祈玉双手冰冷,感受着来自萧从渊掌心的暖意,点头道:“听皇叔的。”

入夜,萧从渊走了,余人也被萧祈玉叫退。

偌大寝宫,剩他一个人。

从出生即为太子,他由来是一个人。

他习惯了独处,喜欢独处。

唯有今夜,略有不同。

他频频望向那扇开着的窗户。

月光泼地,看久了,分不清是月是雪。

万物沉寂的深夜,偶尔传来几声鹤唳,十分响亮。

那是养在皇家灵囿的鹤。

服下的药起了作用,萧祈玉掌不住,昏昏欲睡。

最先是隐于殿顶的“影子”闻风而动,闪电般落在窗前。

萧祈玉睁眼,道:“准他进来。”

影子得了指示,退回房梁。

紧接着,窗户“哒”一下,大开,陆青冥一身新衣,带进了外头的寒气,跟他的人一样新鲜。

他把自己洗得比大姑娘上轿还要干净,望在萧祈玉眼中,是为唇红齿白,喜气盈天。

萧祈玉每每好奇,自己看的那些书里,江湖侠客都不拘小节,高深莫测,十天半月不洗澡常有,怎的陆青冥是个例外。

可见书里是骗人的。

大殿四角熏了暖炉,宫灯穗子垂着等大的珍珠,散发的光柔和不刺眼,陆青冥踩在厚软织金地毯,夹着尾巴,走出了四个大字——格格不入。

来多少回他也不习惯。

不认识萧祈玉之前,他一直觉得皇帝用金锄头刨地,顿顿吃白面馍馍蘸红糖。

十五岁,也就是四年前,他为了证实这个猜想,同时也是与人打赌。

对方说西域进贡了一颗明珠,放在皇帝的藏宝阁,问他敢不敢进宫一趟,将明珠偷来。

那是陆青冥第一次背着师父和师兄入长安。

也是夜间,明珠顺利到手,但也被侍卫发现,陆青冥叫人这一通撵。

慌乱间,他误入皇家灵囿,撞见了喂鹤的少年。

少年披着雪白狐裘,贵气逼人。

他静静伫立,眸子深沉,望着陆青冥,鹤一般高洁、孤清,以及惑人的惊艳,让人自惭远观,也让人想……亵玩。

陆青冥怔在那里。

只见少年动了动,陆青冥觉得自己多半要完。

他以为少年要喊人之际,少年抬手一指,予他一条明路。

陆青冥大喜,“谢了!”

狂奔出去,又转而回来,拾起少年手中玉盘一枚“点心”,“正好饿了,你真及时。”

海塞进嘴,跑了。

少年:“……”

少年低头看看玉盘,再看看鹤。

那是用来喂鹤的生鱼饼,压成小朵梅花样式,方便贵人拿取。

这个傻子他却……吃了?

侍卫随后而来,朝少年止步行礼,“太子殿下,可曾看见一刺客从此经过?”

萧祈玉道:“不曾。”

次年,萧祈玉登基为帝,十六岁的少帝,还未长成,就要担起大魏风雨。

日子天翻地覆,从前老师们和父皇那里听来的治国之道,实践才发现,听是一回事,做又是另一回事,而做到做好,是比登天还难的事。

惶惶终日,如履薄冰,不敢有一丝懈怠。怕负了祖宗,负了百姓,怕做不了明君,遭人诟病,怕史书上关于他那一页,毫无建树。

他只好先把自己放置一边。

仅剩一点喜好,是在可怜的闲暇之余,去喂那些母亲留下的鹤。

又碰上了陆青冥。

陆青冥扎在鹤群,尤其显眼,道:

“才一年不见,你怎的清瘦了这老多?我惦记了你一整年,去年我从这里逃出去,没连累你吧?”

虚伪,萧祈玉心道,你怎么不隔上十年再来关心?

“唉,你不知道,我师父和师兄看我看得严,每年只有在腊月初十前后,才许我出来游逛。”

萧祈玉:“腊月初十?”

“我生日。”

……好巧。

好了,对上话了,就算只有一句,陆青冥已把他划为了朋友。

挨到萧祈玉眼前,自发勾着他肩。

萧祈玉不自在要躲,陆青冥道:“别动,再把人招来。

“我这回来还跟人打了赌,要偷皇帝睡觉用的玉枕头。你知道皇帝睡在何处吗?给我指个路,回头分你一半利钱。”

萧祈玉道:“皇帝不睡玉枕头。”

“为何?”

“不舒服。”

陆青冥噗嗤笑了,“你个放鹤的仆从,懂得还挺多。”

“承蒙夸奖,”萧祈玉道,“放开我。”

陆青冥不放,“你这人有意思,我喜欢你。”

萧祈玉:“来人,有刺客。”

呼啦啦围上一群人,将萧祈玉团团护住,口称“陛下”。

陆青冥:“……”周遭剑拔弩张,十八般武器戳进了他肉里。

萧祈玉拢了拢被陆青冥揉乱的披风,淡声问:“还喜欢朕吗?”

这一年,陆青冥武艺进步神速,脱离侍卫包围,临走时放话,“更喜欢了。”

次日,夜。

萧祈玉待要就寝,陆青冥出现在窗口。

“真不能把你睡的枕头给我一只?同我打赌的是个苗疆姑娘,贼凶残,若我输了,可就要嫁给她啦。”

萧祈玉抬手制止“影子”,披衣下床,面无表情,从柜子里翻出一只不用的羊脂玉枕,扔出窗口。

陆青冥伸手接过,深感意外。

“你为何对我这么好?”

萧祈玉道:“还我清静。”

陆青冥再问:“去年呢?”

萧祈玉道:“你罪不至死。”

“那……谢主隆恩?”

“不客气。”萧祈玉推窗,插上窗栓。

陆青冥摸摸夹红的鼻尖儿,打定主意,明年这时候得获自由,再来问问这人用不用金锄头。

日子除了报仇,突然有了盼头。

一晃四年。

定期造访成了必然。

明帝身旁的人都了解,每年这段时日,天子寝宫的窗户,总要开上几天。

陆青冥一来,就把窗户关上了,责备道:“这么大人了,睡觉怎么还不知关窗?”

萧祈玉捂着暖炉,闻言莞尔。

陆青冥凑前端详萧祈玉,晓得他身体不济,隔三差五卧床,不晓得萧祈玉活不过二十五岁。

光是瞧萧祈玉日益尖削的下颌,他已觉揪心,手摸上萧祈玉额头,自己先蹙了眉。

“好烫。”

萧祈玉道:“是你手太凉。”

“是吗?我捂捂。”他手插进锦被,触到了萧祈玉小腿。

“……”萧祈玉低头躲了,往床里靠,抬头撞上这人仰头傻笑的脸,呲着白牙。

他道:“生辰长乐,岁岁康健。”

萧祈玉温笑说:“你亦然。”

同年同月同日生,被陆青冥固执称之为“有缘”。

陆青冥不要脸,“我的礼物呢?”

萧祈玉扭身去翻枕头,寝衣松散,突出修长一截鹤颈,并半副锁骨。

陆青冥默默将手从被窝里抽出来,搓了搓,脸有点烫。

看萧祈玉捧出一柄匕首,光是皮套就价值不菲,陆青冥喜滋滋抢过,爱不释手。

萧祈玉:“我的呢?”

陆青冥笑容一僵“……你什么都不缺,所以我没准备。”

萧祈玉:“匕首还来。”

陆青冥立即退后一步,护着匕首,“你这个陛下好生小气,给了人家,怎好要回去。我替你办件事,好不好,当还你的礼。”

唯恐萧祈玉不高兴,他语气极尽讨好,“尽管支使我,你让我做什么我都去。”

萧祈玉道:“当真?”

“食言我是狗。”

“那好,把我从宫里偷出去。”

陆青冥:“……”

陆青冥:“……”

萧祈玉抬眸,“怎么,陆大侠不敢了?”

“你出宫去作甚?”

萧祈玉:“想看看你的江湖。”

“你还病着呐。”

“不打紧。”他哪天不病着,萧祈玉起身下床,落地时才觉头重脚轻,缓了缓,道:“走。”

他看似宽宏,骨子里始终有股韧劲,说一不二。

“行。”陆青冥答应,向上一指,“在那之前,先让他跟我过两招儿。”

早就看这黑影不顺眼了,叫着“影卫”,就真把自己当成了萧祈玉的影子,时时刻刻与萧祈玉形影不离。

他咋这么幸福。

“……”萧祈玉抬头,对影子道:“可以吗?”

影子身躯庞大,如铁浇铸,默然指着殿外。

陆青冥本优哉游哉倚在殿柱,见状立即挺胸站直,装冷酷谁不会,沉声对去萧祈玉,“赢给你看。”

萧祈玉不由失笑,管他外头刀光剑影、高手对决,自去更衣。

等他穿戴好,殿外比试已分出胜负。

影子在前,神情古井无波,返还房梁,位置与先前严丝合缝。

陆青冥居后,臊眉耷拉眼。

萧祈玉:“影子体质特殊,天生的习武奇才,且比你年长,输给他不丢人。”

陆青冥干脆驼了背,眼圈泛红。

一瞬间,萧祈玉想起了自己那不满七岁的胞弟,迟疑展臂,安慰抱了抱他。

陆青冥倏地在他怀里抬头,笑容粲焕,哪还有半分难过。

萧祈玉意识到自己上了当,目光一冷,后腰猝不及防被圈进结实的手臂。

陆青冥道:“冒犯了,陛下。“

半抱着萧祈玉腾空而起,登上殿顶。

圆月当空,明光千里。

萧祈玉还处于震惊中,“你居然赢了影子?”

陆青冥笑容里满是得意,“说了要赢给你看,你看了没?”

萧祈玉:“没看。”

耳边风呼啸,头一回爬高,他目光无处安放,头晕目眩,不觉抓着陆青冥手臂,“慢一些。”

话音方落,陆青冥裹挟着他站在了皇宫至高点。

“陆青冥!”

陆青冥委屈,“我躲侍卫。”

4

走出宫城,陆青冥就后悔了。

后悔自己往日里不该对萧祈玉吹嘘太过,说江湖可好了,纵马扬鞭,快意恩仇,大口喝酒吃肉,遍地是朋友。

使得萧祈玉对江湖产生不该有的向往。

他没告诉萧祈玉,江湖也有糟粕的一面,例如青楼、地下赌坊、斗武场。

都是夜晚开张的营生。

此时此刻,就是晚上。

陆青冥记得朱雀大街东北角有家开至天亮的馄饨摊儿,一路将萧祈玉往那头拐,盘算用一碗混沌打发了这位陛下。

人算不如天算,他来长安时经常去的那家青楼,也搬至了朱雀街。

灯红柳绿,脂粉香扑鼻,青楼门前车马喧。

陆青冥被四个姐姐围住,一声声叫他“小陆”,对他摸腰又掐脸。

陆青冥左右支绌,百忙当中回头,萧祈玉面色如霜,“难怪你如此喜欢江湖。”

陆青冥百口莫辩,“陛……萧……兄长你听我解释,我来此真的只为贩卖胭脂……”

一言未毕,已被拖走。

等他好不容易,从姐姐堆里挣扎出来,原地瞠目

——萧祈玉静立不远处,沉稳指点江山,要了八位姐姐。

一点看不出他在赌气。

他模样生得好惹人垂涎,然雍容天成,不熟之人看他第一眼,一定觉得他疏离,姑娘们原不敢轻易靠近,没成想他是如此豪爽之人,顿时使出浑身解数,将萧祈玉众星拱月,推入了二楼贵宾席位。

陆青冥:“……”

萧祈玉未经世事,脸皮又薄,哪里是身经百战的姐姐们的对手,不被生吞活剥了才怪。

陆青冥踩上二楼栏杆,正要救人于水火,不经意一瞥。

楼外夜色浓,一个人影飞速闪过,顷刻没于错落的屋顶中,不见了。

那身形,陆青冥无端瞧着眼熟,搁在平时定要跟上去看看,眼下顾不得。

回过神来,萧祈玉在众姐姐的推搡下,举杯欲饮。

“祖宗!”陆青冥吓得魂飞魄散,劈手去夺,“什么酒你也敢喝?”

萧祈玉仍在与他赌气,不悦道:“管好你自己。”

陆青冥:“给你你就喝?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。”

萧祈玉一脸天真,“那又如何?”

陆青冥哭笑不得,挤坐在萧祈玉身旁,对他耳语一番。

萧祈玉脸“腾”地红了,将那酒杯撂远。

陆青冥看得好笑,正要调侃萧祈玉几句,岂料萧祈玉问他:“了解得这般清楚,你喝过?”

陆青冥:“……”

萧祈玉:“此酒无解,喝过只能发散出来,你自己说的。”

陆青冥:“……”

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。

陆青冥:“其实我……”

萧祈玉:“无耻。”

萧祈玉:“别碰我。”

陆青冥要扶他的手缩回来,怂成一团,一声不敢狡辩,改拽萧祈玉衣袖。

“我请你吃热乎乎的小馄饨呀?”

5

馄饨摊子锅热着,那对摊主夫妇却不知去了何处。

两人等了一阵,陆青冥耐不住,索性亲自上手。

萧祈玉选个位置坐好,冷风里紧了紧狐裘,看陆青冥手忙脚乱,质疑道:

“你会做?”

陆青冥指着摊上,“这不,皮和馅儿都是现成的,捏起来就得。”语气嚣张又自信。

萧祈玉环顾长街,年关底下无宵禁,虽还有半月才是年,街上过节的氛围已起来了。

行人三三两两,手中大包小包,人人脸上带着笑。

“东西放在此处,摊主不怕人偷吗?”

陆青冥沾了一手面,闻言抬头看他一眼,笑问:“你猜是为何?”

萧祈玉捧着热茶,小口地啜,“京畿府衙治安得力。”

“呃……我原想说是因为咱们大魏的皇帝陛下治国有方,百姓路不拾遗,夜不闭户。”

萧祈玉哼声,“谁用你奉承了。”

“真的真的,”陆青冥道,“过上好日子的百姓不止是京城,其他地方也是,大家都说摊上了个好皇帝,三年以来,你那个……”

“轻徭薄赋。”

“对对,就是这个词儿!反正大家爱戴你,你消受着,不必谦虚。”

萧祈玉低头,如此说来,他还算是个好皇帝吧?矜持再矜持,免不了绽开一抹笑意。

小声对着茶杯说:“不可志满,再接再厉。”

大臣们歌功颂德的折子文书数不尽,他只当过眼云烟,却在这个路边小摊,全然信了陆青冥的油腔滑调。

陆青冥忽然问:“或许,你想跟我去其他地方看看吗?”

萧祈玉望着他,不言语。

陆青冥:“啊,你当我没说。”

萧祈玉:“嗯,不想。”

离宫一晚已是奢侈,不仅因为他的身份,还因为他的身体。

萧祈玉试探:“你想留在京都过年吗?”

每年陆青冥都来去匆匆,萧祈玉仅知道他家不在京都,从未过问起他身世。

家不在京都,却在何处?除了师父师兄,家中尚有其他人在否?父母可还安在?

书里说,侠客放荡不羁,不愿被人问候父母。

陆青冥从未对萧祈玉提起过身世。

这么大个皇帝,天天多少操心事,哪有心思关心他一个人的琐碎。

陆青冥道:“师父不许我留在外头过年。”

一顿,“我儿时也是在京城长大的,后来家里遭仇人屠戮,剩我一个,我被师父带走收养至今。”

萧祈玉问:“是江湖恩怨吗?”

是官场争斗。

师父不说,架不住陆青冥自己千方百计地查,蛛丝马迹,表明父母家人的血仇,跟先帝有脱不开的干系。

先帝不是主谋,而且当年事发时,萧祈玉跟他一样,只有四岁。

陆青冥怎么也怪不到他头上,是故含糊点头,“嗯。”

京城是陆青冥的伤心之地,挽留的话再难说出口,萧祈玉转了话头,“馄饨好了吗?”

他不提醒,陆青冥都快忘了,自悲伤里抽离,举着锅勺呆住。

“……陛下。”

“什么?”

“片汤行吗?”

一锅馄饨叫他煮得馅儿是馅儿,皮是皮,半点不挨着。

萧祈玉:“……”

不忍拂他热情,萧祈玉道:“盛一碗吧。”

喝完片汤,天色微明。

陆青冥在锅沿留下碎银,走到萧祈玉身旁,目光鬼鬼祟祟,瞄中萧祈玉狐裘底下,那一掌瘦腰。

出来时不觉得,这会反应过来了。

萧祈玉慵懒与他对视,压不住眼底倦色,莫名道:“愣着作甚,不回去吗?”

主动朝他伸出手。

陆青冥咽了咽喉咙,“……回。”

陆青冥心里念叨一路“我是正人君子”,宫城近在眼前,隔着狐裘小心翼翼揽住萧祈玉,正义凛然,目不斜视,压根不敢看人家。

飞檐走壁一半,感觉肩上一沉。

萧祈玉昏沉把头靠在他肩膀,沁凉发丝蹭着他颈窝。

陆青冥步子狠狠一顿,乱了心神,差点没从半空里栽下去。

萧祈玉阖着眼问:“到了吗?”

陆青冥:“马上!”

6

萧祈玉回了宫,意识已是模糊,勉强扯着陆青冥一片衣角,想叫他留待留待,话未及出口,衣角从他指缝里溜走了。

眼前一连人影幢幢,人声嘈杂,等人潮散去,耳旁寂静,他一觉醒来,时近晌午。

殿中空寂无一人,该走的,不该走的,都走了。

萧祈玉按着钝痛的额角,叹了口气。

这副身体比他想象的还差,教他不得不将准备好的后事提前。

他望着床帐出神,外头鸡飞狗跳,陆青冥拎着个稚龄小孩,怒气冲冲。

小孩儿手里攥着两三根羽毛,陆青冥人赃并获,“陛下,这家伙偷袭你的鹤。”

萧祈玉:“……”

萧祈玉:“你没走?”

陆青冥:“你回来就高烧不退,吓死个人了,我才不放心走。”

是故他趁萧祈玉睡着,在宫里各处闲逛,担心那几只灵鹤没人喂,特意跑去看,没想到只只膘肥体壮。

一小孩儿撵着鹤转圈跑,要拔毛做毽子。

那小孩长得粉圆玉润,简直跟萧祈玉一个模子刻出来的,陆青冥稀罕地看他一阵,上去把他逮了。

小孩儿拧着小腿小胳膊挣扎,“放开本殿下,你知道本殿下是谁吗?”

三言两语把自己身份交代得明明白白。

陆青冥憋不住想笑,“我管你是谁。”

小孩见萧祈玉如见救星,三两下爬上床,往兄长怀里埋,回头怒指陆青冥,“这个大坏蛋欺负我!”

哼哼唧唧,腻腻歪歪。

萧祈玉道:“你好大的胆子。”

“就是,”小孩有样学样,“你好大的胆子。”

陆青冥:“……”

“我说的是你,”萧祈玉冷眸觑着小孩,“下去。”

“……”小孩退回床下,自知理亏,将皱巴巴的小袍子抚平,恭恭敬敬站直,低头检讨。

“皇兄,我错了,不该举止无状,不该高声喧哗,不该去灵囿伤生,当罚抄四遍《礼则》。”

萧祈玉:“十遍。”

小孩欲哭无泪,还要作揖,“是。”

陆青冥在旁事不关己地瞧着,很是新奇,他们皇帝家里的家教是严,萧祈玉也是如此长大的么?

蓦地,萧祈玉目光威严投向他,“还有你。”

陆青冥身子一震,不自觉站直了,与小孩并排,“我怎么……”

“你这身装束在宫里乱转,就是找死,以为躲得开几个侍卫,自己便天下无敌了?”

宫里如同影子这般的高手不知凡几,不到危急关头不显山露水,不然萧祈玉在宫中骤然见到外人,也不会那么镇定。

“这你不用担心,”陆青冥道,“我到处跟人说,我是陛下的相好。”

萧祈玉:“……”

小孩睁着无辜的眼,“相好是什么?”

萧祈玉:“……”

外殿日头正盛,小孩儿与陆青冥一人一张小几,对头抄《礼则》。

小孩儿分他一只笔,鄙视道:“你是我皇兄的相好,怎么还挨罚?”

陆青冥大言不惭,“这你就不懂了吧,正因为是相好,你哥才罚我呢,你想,你哥平时对你,是不是很包容、很有耐心?所以你才能在他面前无所顾忌?

“他对我也是这样。

小孩被他说服了,点点头,“你能教我武功吗?”

陆青冥:“这得看我心情好不好。”

一宫人自内里出来,恭谨有加:“陛下吩咐,二位若是再交头接耳,不妨出去抄。”

“……”二人一缩脖,齐齐噤声。

陆青冥翻开比手掌还厚的《礼则》,只觉眼晕,这都什么跟什么……

“尤其陆公子,”宫人道,“陛下让您将《知耻》一章,着重多抄二十遍。”

陆青冥:“知耻?”

小孩摇头晃脑,“匪言勿言,匪由勿语,多言者躁,谑言者淫,巧言者轻浮……”

陆青冥:“什么意思?”

小孩:“人不可以胡说八道、不要脸。”

“……”明白了。

陆青冥将小孩磨好的墨抢在自己手边,认命道:“快抄。”

渐有大臣进进出出,打两人身旁过,莫不多打量陆青冥两眼。

陆青冥忍不住伸长脖子往内里探,看不见人,只听极低的絮絮交谈,间或夹杂萧祈玉几声轻咳。

陆青冥敲敲小孩的桌,“你哥每天都这么个忙法?”

小孩道:“已经很轻省了,大半政务有皇叔挡着。”

说谁谁到,门外缓步走进一人,身姿修长,着玄服。

小孩乖巧起身,“皇叔。”

萧从渊慈爱答应,目光却是看着陆青冥。

锐利墨眸,不可侵犯的凛然。

陆青冥总觉得这双眼,自己在哪里见过。

思忖间,萧从渊已旋身入了内里。

压迫感骤然抽离,陆青冥耸肩,暗叹此人好厉害的威仪,摇头不以为意,专注在纸上龙飞凤舞。

小孩抄得又好又快,末端签上自己的花押,逸羽。

陆青冥:“你不是叫萧祈欢吗?”

代替小孩回答的是萧祈玉,“这是他的小字。”

皇族子弟若无必需,不在纸张物事上留正名,以防被人拿走利用。

不知不觉,竟已日暮昏黄,萧祈玉迎日辉站着,苍白肤色格外细腻,他低眸检查胞弟罚抄,指尖恍若沾了碎金。

陆青冥支颐,长久地看着他,“你的小字是什么?”

小孩抢着道:“文鸾。”写在纸上给陆青冥看。

萧祈玉瞪视胞弟一眼。

陆青冥笑嘻嘻,“文……”

萧祈玉:“敢叫拖出去斩了。”

陆青冥:“……”

小气。

陆青冥有生以来写过的字加起来,都没有今日多,比练上一天剑还煎熬,心虚交给萧祈玉看。

“我字写得丑。”

萧祈玉浅笑,“不丑。”

陆青冥受宠若惊。

小孩跟着把陆青冥的罚抄瞅了两眼,咋舌,哪里不丑了,“这是杂草体吗?”

陆青冥:“要你管,略略略。”

他看看天色,道:“我要走了,明年见。”

萧祈玉不知还有没有明年,点头,“明年见。”

他欲言又止,道:“将来……那几只鹤我若无心再养,你帮我照顾它们,好吗?”

陆青冥讶异,“好是好,只是我有个问题,那些个鹤,是不是很贵?”

“……”

7

陆青冥出得宫城,使命感油然而生,开始思索,要不把那武林盟主的位子争一争,毕竟……养鹤费钱。

日子已是腊月十七,离过年还有十三天。

陆青冥入住客栈,预备等天亮快马加鞭往回赶。

他窝在客房给师兄写信,打听武林大会事宜,对窗仰天吹个口哨,一只海东青落在他手臂。

“来得这么快。”陆青冥夸奖它一声,发现它腿上绑着小竹筒。

原是师父先给他传了信。

内容如下:

“臭小子,偷偷摸摸四年多,你师父还没老糊涂呢,想在长安过年,就大大方方留下过,师父我还省了压岁钱!”

底下另一行笔迹:

“师兄也省。”

陆青冥把信看好几遍,喜不胜收,将海东青放出去,连夜退房。

客栈老板表示关心,“客官你这是打算露宿街头?”

陆青冥:“我住皇宫里头。”

老板惋惜,“年纪轻轻,居然得了失心疯。”

*

宫人们各处掌灯。

萧祈欢望着陆青冥离去的方向,相处半日,有点喜欢这大哥哥。

他从小被教导克己复礼,情愫内敛,故而不敢坦白喜欢,拐弯抹角问。

“皇兄,陆哥哥还会回来吗?”

萧祈玉在旁服药,随口道:“会。”

又道:“不要一味想着贪玩,该学学为君之道了。”

小孩顿感沉重,讨好递上一颗梅子,“皇兄你明日再教我。”

萧祈玉盯着他头顶软发,心下一直在权衡,自己百年之后,是将皇位交给这稚嫩的小孩,请萧从渊摄政,还是直接交给萧从渊。

他温声道:“你若不想学,以后就更要听皇叔的话,除了皇兄,朝堂之中,唯有皇叔可信任。”

萧祈欢似懂非懂,朝外一看,眼神陡然明亮,“大坏蛋,你回来啦!”

陆青冥伫立殿门,笑容与身后明灯流光同耀眼,瞬间驱散了殿内昏暗。

“我被师父赶出来了,无家可归,陛下给个空屋子住吗?”

萧祈欢扑上去,“皇兄果然没有骗我,你真的回来了。”

“哦?”陆青冥眸中写满得色,将小孩一提,步步趋近,“原来我刚走,陛下就开始想我了。”

“……”萧祈玉放下药碗,持重庄严,声音却温柔至极,“你当我这里是什么地……”

“一起过年吧,文鸾。”陆青冥胡噜小孩脑袋,逗得他边躲边乐。

他望着萧祈玉,目光炯炯,大胆而炽热。

萧祈玉置在膝上的手滑落身侧,绞紧衣角,正襟危坐松懈得一塌糊涂,道:“好。”

8

陆青冥说,过年,就要有个过年的样子。

二十三,糖瓜粘。

二十四,扫房子。

……

二十七,宰公鸡。

“文鸾,陛下,把你大家闺秀的做派暂时放一放。”

“是呀,皇兄,”小孩帮腔,“放一放。”

一大一小两位人才,站在御案前,额头抹着鸡血。

陆青冥端着血刺呼啦的碗,劝:“辟邪的,快来,等会儿还要贴门神呢。”

萧祈玉嫌弃后仰,今日他感觉精神好些,坐起批了会折子,陆青冥前来捣乱。

他道:“你怎么不把你的江湖习气收一收……陆青冥你敢。”

陆青冥伸着蘸血的手指头,执着朝他脸比划,“来嘛来嘛。”

到底没得逞,被萧祈玉赶了出去。

“你哥就是活得太规矩,”陆青冥站在殿外走廊,对萧祈欢说小话,“你千万不要学他,做人开心最重要。”

短短时日,他跟宫中上下混得溜熟,端着鸡血,像观音端着玉净瓶,逢人便要抹一把,普渡众生。

“还有,炮竹烟花不自己放,有什么意趣?”

萧祈欢道:“有人会放的,等着看就好。”

“唉,悲哀,你们皇宫里的小孩真是悲哀。”

方说完,突听身后宫人一声惊呼,“陛下!!”

陆青冥手一抖,瓷碗跌落,满地鲜红。

他猛地转身往回冲。

9

章和三年冬,腊月二十七日,明帝旧疾加重,吐血不止,陷入昏迷。

同一天,陆青冥收到了师兄的回信。

信中说,形势有变,明年武林大会,隐居海外的药王突然回归,添了个号称能治愈顽疾的“神药”做彩头,赠予天下第一。

西域蛊王对此药志在必得,扬言也要参加武林大会。

“蛊王阴狠毒辣,蛊毒功夫出神入化,中原武林对他避之不及,为兄尚不是其对手,遑论是你,不必做无谓之争。”

师兄的发妻得病多年,多方求医问药不能痊愈,若非师兄实在对蛊王束手无策,深谙硬碰硬,最好的结果是一命换一命,断然会争一争那颗“神药”。

陆青冥捏着信,坐在殿前石阶。

身后灯火如昼,天上星子都给比得黯淡了。

所以说,皇宫有什么好。

身旁人来人去,人人神情凝重。

他不是个傻子,通过多日以来的相处,猜得出萧祈玉并非普通的身体不好。

故而,听太医说萧祈玉命不久矣时,他没有感到惊讶,只是感到心痛。

皇宫不好,可萧祈玉很好。

世上若没了萧祈玉,他陆青冥的人生,该有多无聊。

寒风迎面,这是陆青冥第一次觉得冷。

这天晚上,陆青冥给西域蛊王下了一封战书。

10

除夕。

冬尽今宵促,年开明日长。

萧祈玉悠悠醒转,看到床前陆青冥放大的笑脸。

“鹤帮你喂了,弟弟帮你喂了并送回去睡了,”陆青冥道,“你瞧瞧你这一睡,多麻烦我,不赏我点什么说不过去。”

他笑的比哭还难看,仍坚持笑着,握住萧祈玉的手。

“往后你可不能这么累着自己,不是有你叔呢吗?你把事情都推给他,别不好意思,我瞧他乐意得很。

“你躲在后头享清闲,不好吗?”

萧祈玉道:“那岂不成了昏君?”

“巧了,我的新年愿望就是让你当个昏君。”陆青冥凑近些许,“你快闭上眼睛,也许个愿。”

萧祈玉果真闭上眼睛,默然片刻。

再睁眼时,陆青冥巴巴问:“许了什么?”

外头猝然炸开烟花,震耳欲聋。

萧祈玉垂眸说了一句,陆青冥没有听清,“什么?”

萧祈玉不肯再说,望向殿外,陆青冥会意,连人带被子抱起来,来到阶前。

少年与少年比肩而坐,仰观灯树千光照,花焰连枝开,一团烟散还复来。

千秋盛景,万象更新。

萧祈玉侧头,端凝身旁陆青冥被烟火映得明媚的脸,似乎想把这一刻永远留住。

陆青冥却道:“再过几天,我该走了。”

萧祈玉心底一沉,故作平静,“去何处?”

“来年开春有个武林大会,我寻思简简单单去拿个第一。”

江湖的事情萧祈玉不懂,听他语调松快,料想跟去玩一趟差不许多,薄唇微抿,道:

“走了还回来吗?萧祈欢会想你的。”

陆青冥缄默一霎,若侥幸从蛊王手里活着,再拿了“神药”,到时萧祈玉就有救了。

然后他再把家仇一报,万事大吉,余生绥安。

于是点头:“回来!等我赢给你看。”

萧祈玉欣然一笑。

陆青冥愣栽栽地看着他,觉得那天上烟花不过尔尔,不及眼前人之万一。

与此同时,王府。

萧从渊礼服华贵,待要出门入宫,代替天子宴群臣。

一老者仙风道骨,出现在府中,手持一柄“青冥剑”,拦住了他去路。

萧从渊淡然问道:“你是?”

“不重要,”老者道,“我有一故友,姓陆,十五年前因你全家被屠,我来替他把仇报一报。”

“姓陆?”

“户部主事,陆子年。”

原是一名微不足道的小吏。

萧从渊仔细回忆,时日久远,有点印象,但很薄弱。

十五年前,那时他很年轻,气盛,急功近利,有过几回误判,牵连过部分无辜。

隐隐约约他记得,是有个陆府,请旨清剿那天,他路过那家门前,停轿看了一看。

石狮子底下蹲着个玩泥巴的小男孩,眼睛雪亮,朝他张望。

那孩子十分不怕生,对他这个陌生人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。

萧从渊被那笑容刺了一下,放下轿帘,走了。

当天,陆家被灭。

成大事者不拘小节,无辜者站错了队,就要付出代价,何况是夹缝中的小吏,只要被卷进了局,只能自认倒霉。

萧从渊做不到事无巨细。

牺牲部分人,换来大局稳定,成全的是更多人的利益。

功大于过,不等于没有过,萧从渊承认自己有错,但他不后悔。

他只是好奇,“为何是今日?”

老者道:“晚一天,我就说话不算数了,我喝茶必有浮沫。”

老者缓缓抽剑,“若王爷死于我手,此事便终了;若我死在这里,此事便也终了。”

言外之意,是他一人做事一人当,此事由他终结,不必牵扯与他有关联之人。

萧从渊倒对老者有些佩服起来,颔首:“冤冤相报何时了,本王应了你便是。”

“多谢。”老者横剑,雪锋映亮矍铄的眼。

大批护卫自萧从渊身后涌出。

雕梁画栋的府邸,杀气激起百丈雪。

11

初五,长安街头人群熙攘,过年的气息仍然浓厚。

陆青冥疾风掠雪,护着怀里的小馄饨,生怕凉了,答应走前让萧祈玉吃一次。

拐过街角,陆青冥刹住脚步,碰到一个人。

“师兄!”头回离家在外过年,乍一见了亲人,他惊觉自己还真挺想家,手脚并用往中年男子身上跳。

“师父他老人家可好?我不在,没人偷他的酒,他不会又喝多了吧?过年没我你们是不是可枯燥了,大嫂呢?大嫂好吗?她今年还给我做新衣裳没有,等我回去穿……怎么了,师兄。”

他渐渐发现不对劲,慢慢从程洪身上滑下来。

“师兄……你不是来接我的吗?”

程洪的眼被冷风扑地通红,他僵硬对着陆青冥,牵了牵嘴角,想扯出一个笑,失败了。

魁梧的汉子,蹲在街中央,抱住了头。

行人纷纷侧目。

“有人传信到武林盟,让我来为师父……”程洪哽咽了一下,才道,“为师父收尸。”

陆青冥脑子一片空白。

京郊,一辆黑漆富丽马车停立,里头静静装着一具尸体,尸体旁边摆着染血的青冥剑。

陆青冥徒劳望着老者安详的面容,和再也睁不开的眼睛。

师父的手冷硬冷硬,蜷缩着,陆青冥怎么也捋不直、暖不热。

师父最怕冷了。

陆青冥抓起青冥剑,跳下车,问:“是谁?”

程洪不告诉他,掰着他肩膀,低声道:“带师父回家要紧。”

陆青冥钉在原地,“是谁?”

一抬头,他看见了马车上挂着的角牌。

宫中混迹这些时日,他对上头的徽记再熟悉不过,陆青冥咬牙冲了出去。

程洪一掌将他拍回原地,“上哪!师父特意支开你,这十几年捂着不告诉你,你还不明白吗?!”

“我不明白!”陆青冥额头青筋根根暴起,“我不用他帮我报仇!”

依稀还是昨日那个家破人亡的孩童,用恶狠狠遮掩悲伤,跳着脚,又凶又冲,声音里带了哭腔。

“我只要他回来,我要他安心在家钓鱼,等着我给他养老,他说话不算数,说好了我要给他养老的!

“师兄怎么办,明明说好了,我要给他养老……”

为什么会变,为什么!

程洪几乎拦他不住,狠心将他腕子拧脱了节,剧痛钻心,以为陆青冥能冷静一些。

岂料陆青冥疯魔了般,反手朝他攻来,程洪受了他一掌,后退数步,才知他如今内力有多深厚,难以置信捂着胸口,吐出一口血。

“你带着师父回去安葬吧,”陆青冥道,“别逼我杀你。”

程洪眼睁睁看他奔远,狠锤一记车壁,恼恨道:“对不起师父,我没用,我拦不住他。”

12

陆青冥手握天底下最锋利的剑,眼前混沌茫茫,都是爹娘的影子。

“儿啊,别看你爹官不大,够咱们吃喝就行了,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和和美美,娘还奢求什么呢?”

“小皮猴子,过来,今天过年,爹带你上街买鞭炮。”

爹到死也护着娘,娘到死也护着他。

师父把他从娘的尸体之下翻找出来,带他远走天涯。

“师父这柄青冥剑早晚要传给你,从今以后你就改名叫陆青冥了。啥?嫌难听?那是你还不知道你师兄叫什么。

“臭小子,过年记得回家,吃饺子的时候看不见你,打折你的腿。

“一天到晚就知道外头疯跑,拿个马扎坐过来,师父教你钓鱼,你将来老了用得上。

“陆青冥,你就那么想报仇?”

做梦都想。

“一定要报仇吗?”

一定要。

陆青冥知道萧从渊在何处。

大内议事阁,新年伊始,大魏股肱齐聚。

未寒暄几句,利刃破风而来,神挡杀神,佛挡杀佛。

数十影卫齐出动,陆青冥杀红了眼,森冷剑光直指当中萧从渊。

“父母恩师之仇,今日并报,我看谁敢拦我。”

无人拦得住。

一个不要命的疯子。

差一步即可杀了萧从渊。

一个人挡在了他面前。

萧祈玉闻讯匆忙赶来,衣发散乱,摇摇欲坠,苍白、孱弱、不堪一击,风吹一吹就倒了。

像一只受伤的鹤。

天底下最锋利的剑抵在他心窝。

混沌当中劈开一线清明,陆青冥骤然卸去一身杀意。

只消这一瞬犹疑,影卫们即刻扑上,制住了陆青冥。

陆青冥被带走时,眼底渗血,死死瞪着萧祈玉。

抑或是,萧祈玉身后的萧从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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